四川道,山岚裹挟着潮湿的雾气缠绕在青灰色的城墙之上。
钱舒望伫立在道衙的飞檐下,望着天际翻涌的乌云,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。
茶水里漂浮的蒙顶新茶叶片蜷缩如倦鸟,恰似他这三年来蜷缩在心底的隐忧——自从先帝力排众议将他从七品县令拔擢为道观察使,这方群山环抱的土地便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山岳,压得他夜夜在官衙后宅的雕花床上辗转反侧。
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,惊起石阶下啄食的灰雀。
远处山峦间,纺织厂的青烟原本是繁荣的象征,此刻却诡异地凝滞在半空。
钱舒望摩挲着袖口先帝御赐的锦缎,恍惚间又想起赴任时的誓。
那时的他站在山道上俯瞰这片土地,暗自发誓要让四川道的百姓都能吃上饱饭。
可如今,工厂烟囱里升起的浓烟,正在吞噬他的承诺。
\"报——纺织厂失火!\"
一声凄厉的急报撕破凝滞的空气。
钱舒望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,青瓷碎片如寒星迸溅,混着残茶在青砖上蜿蜒成诡异的纹路。
他踉跄着扶住廊柱,只觉眼前天旋地转——那座承载着大唐与西域各道通商命脉的纺织厂,那座先帝朱批\"务成盛举\"的工坊,此刻正化作天边翻涌的黑云。
建厂那日的盛况历历在目:西域商队的驼铃声、工匠们的号子声、官员们的庆贺声,交织成一曲盛世华章。
可如今,这一切都将在火海中化为乌有。
官道上马蹄声急如鼓点,钱舒望的官袍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。
沿途百姓或驻足惊呼,或跌跌撞撞奔向火场,远处冲天的火光已将半边天空染成血色。
当他勒马停在火场前时,热浪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,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\"大唐织造\"的鎏金匾额,将先帝御笔题写的金字一寸寸灼成扭曲的焦炭。
织布机的轰鸣声早已被火焰的咆哮取代,曾经机杼声声的工坊,此刻成了人间炼狱。
\"救人!快救人!\"钱舒望嘶声力竭地吼道,发冠歪斜,袍角沾满泥浆。
救火的百姓组成人链传递水桶,可在肆虐的火魔面前,这些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。
织布机在烈焰中扭曲变形,成匹的蜀锦化作灰烬,漫天飘飞的火星宛如泣血的蝴蝶。
不知过了多久,火势终于渐弱,满地狼藉中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个不成人形的躯体,焦黑的手指仍保持着抓挠门窗的姿势,仿佛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。其中一位年轻女工的发簪掉落在地,那是她省吃俭用买来的嫁妆,如今却沾满了灰烬。
钱舒望踉跄着扶住残垣,胃中翻涌的酸水几乎要冲破喉咙。
这座当年耗费朝廷十万贯、西域商人贡献百驮香料换来的纺织厂,这座承载先帝下\"复振\"宏愿的工坊,此刻只剩断壁残垣。
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,消息传来,纵火犯已被生擒。
他瘫坐在太师椅上,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——最上方那卷先帝朱批的\"着力发展\"四字,墨迹早已褪色,却仍像滚烫的烙铁般刺得他眼眶生疼。
正当钱舒望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时,衙役急匆匆来报:\"观察使大人,州长、县长,还有西域商人阿卜杜勒,都跪在府门口请罪!\"
他猛地转身,腰间玉带硌得肋骨生疼,怒极反笑:\"好啊,好个请罪!当这道衙是戏台子?\"
袍袖狠狠一甩,冷声道:\"将他们统统拿下!还有,把那纵火犯押到堂前!\"
公堂之上,往日的威严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随着铁链哗啦作响,一个身形单薄的青年被推搡着跪在青砖地上。
烛光摇曳间,钱舒望看清对方不过二十出头,粗布短打满是焦痕,苍白的脸上还沾着煤灰,唯独那双眼睛亮得骇人,像是两簇烧不尽的余火。
钱舒望重重拍响惊堂木,震得案上朱砂砚的墨汁都溅了出来:\"为何纵火?\"
青年缓缓抬头,眼神中没有丝毫惧意:\"你是谁?\"这反问让满堂衙役倒吸冷气,钱舒望却莫名被这股执拗的劲头刺中,沉声道:\"本官乃四川道道观察使。\"
青年突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哭腔:\"原来您就是那位总说'安居乐业'的观察使。”
“我有眼不识泰山。\"
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,刺痛着钱舒望的心。
钱舒望强压怒火:\"现在该你回答问题!烧了朝廷的工厂,害了四十七条人命,究竟所为何事?\"